公立醫院掉隊運動康復
一年前,家住北京的一位羽毛球愛好者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讓右手無名指伸直了,這是打羽毛球滑倒時,右手撐地造成手腕骨折導致。醫生稱,可以通過手術治療讓手指伸直,但可能出現手指打彎困難的情況。無名指對工作生活沒太大影響,而萬一手術不成功,可能抓握東西都成問題。他打消了復原傷指的念頭。
然而,現在康復醫師告訴他,如果當初拆掉石膏后,隨即接受運動康復,手指本不該殘留遺憾。
這個看似荒唐的事例背后,折射出國內在康復領域的諸多弊端。“預防、臨床治療、康復”是現代醫學三位一體的支柱,在中國,“重臨床,輕康復”的現象比比皆是,造成國內整體康復水平發育不良。
特別是運動康復,采用各種運動方法,使患者在身體功能和精神上獲得全面恢復,重返社會,在國內尤缺,技術水平與發達國家相比差距20年。因此,很多國內頂級運動員在發生運動損傷、接受手術后,都會出國康復。
國內的臨床醫學水平相對完善,運動員可以在國內接受高質量的手術,但對于需要重返賽場的運動員來說,術后康復的重要性,有時比手術本身還重要。
公立醫院掉隊運動康復
國內康復醫院或綜合醫院的康復科,主要針對腦卒中后遺癥和腦癱等患者的神經康復。缺乏創傷(骨關節)患者的康復資源。
國內患者在經過手術后,很少有醫生給患者講解后續康復的艱難。2018年初,劉媛因右腿長了一個腫瘤,2月底,接受手術取出腫瘤。主治醫生讓她臥床休息三周,“要愈合傷口,不能動”。
拆線后,醫生簡單囑咐她,要多鍛煉伸直舉腿和彎曲腿。但患者當時彎腿很困難,一動就疼,加上醫生也沒有強調康復的重要性,她并沒有動力多活動。
手術后第五周,劉媛的傷腿情況仍未改善,她覺得不行,到醫院康復科治療。一次性繳了5次康復治療的費用,不到400元,醫保可以報銷。
運動康復并不是幫助患者做做運動那么簡單。運動康復醫學涉及肌肉、骨骼、神經等多個領域,目標是幫助患者恢復正常的運動能力。
每家三級綜合性醫院都設有康復科,這是評級的必要條件。然而,公立醫療的康復是低水平、廣覆蓋的。
康復科往往是醫院內創收最低的科室,康復患者病程長,治療效果相對緩慢,醫療費用沒有手術和藥物掙錢。
越是好醫院,等待床位的患者就越多,醫院只能盡可能地讓術后患者早點出院,以提高病床的周轉率,這跟醫院的經濟效益直接掛鉤。“手術量大的醫院沒有給患者做康復的意愿,做完手術,就巴不得患者盡快出院、騰床?!?弘道運動醫學診所(下稱“弘道”)創始人田坦告訴《財經》。
患者想做康復,往往需要先出院,然后每天往返醫院來做門診康復。
從手術水平看,中國已經和發達國家接軌,運動康復受重視程度則遠遠不夠,這是與發達國家相比,國內手術最終效果不佳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歐美國家,骨科手術和運動康復幾乎是無縫銜接。對于美國運動康復的水準,北京歐培德康復診所總經理李芳芳印象深刻。2010年3月,她的女兒在美國滑雪摔傷,造成腿部韌帶撕裂,接受了左腿的韌帶微創接合手術,第三天出院時,醫生囑咐,讓她女兒轉天就到小城的商業區里找運動康復診所,開始康復治療。經過15次康復治療,女兒的韌帶基本恢復了健康狀態。
早期的運動康復患者,以職業運動員為主,現在逐漸向骨科術后患者、運動損傷患者、慢性病患者,以及頸肩腰腿疼痛的白領等普通群體拓展。
在中國,一面是全民健身潮帶來的運動損傷人群激增,需求也在擴張;另一面是,在消費升級的大潮中,越來越多的中國患者渴望更好的就醫體驗和質量,公立機構卻無能為力。
國家體育總局2015年的數據顯示,中國經常參加體育鍛煉的人口比例是33.9%,約4.6億人。國務院下發《關于加快發展體育產業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要求,
到2025年經常參加體育鍛煉的人數達到5億。
北京體育大學運動康復系副主任矯瑋就曾估算,一年大概有20%的運動人群會經歷傷痛,就會有1億人口需要運動損傷和疾病方面的救助。
興業證券從另一個角度給出需求預期,至2023年,中國康復醫療規模有望達到1038億元,年復合增長率不低于18%。其中骨科康復規模預計達到400億元,需康復的骨科患者數約800萬。
每一個人都可能會碰到運動傷害,運動康復從行業來講,是個to C的生意。田坦說,弘道最初近乎全部收入都來自各省體育局、各運動管理中心和職業俱樂部,而六年后,超過七成的客戶是社會患者。
從to B(面向體育局、運動隊)到to C的轉化,是非常重要的。
從顛覆理念開始
現在,劉媛在位于北京昌平的一家運動康復工作室接受康復治療,已經是第二個療程,治療起到一些效果,只是走路時,腿部的彎曲角度還不夠好。這里的動作是循序漸進的,今天做這幾項練習,幾天后體能提升,就增加次數,增加負重等,然后換新動作。
轉到這里自費接受康復治療,是因為她無法忍受在公立醫院康復治療時的劇痛??祻蛶熡昧Π阉┲钡拇笸群托⊥汝浇咏?0度,“生掰,就跟上刑似的”。頭一天的治療要掰四下,到第二下時,劉媛已經在治療床上“疼得直篩糠”。好容易挺過治療回家,她仍記得當晚的感覺就是不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康復師告訴劉媛,七天能把腿掰好。但經歷過第二天的“酷刑”,劉媛選擇放棄,“我寧可不要這腿,也不康復了?!?/p>
其實,運動康復的理念,是將疼痛限制在患者能夠承受的范圍。強調選用合適的運動方法和手段,制定專門的運動量來治療疾病和創傷,循序漸進地治療,使許多患者“傷而不殘”或“殘而不廢”。
偶爾,劉媛忍不住想,自己要是術后一周就開始運動康復,該有多好,“可能也很疼,但是康復時間不會這么漫長”。
這跟中國一些傳統觀念完全相悖,國內講究“傷筋動骨一百天”,往往是術后需要臥床靜養。
實際上,長時間臥床,會造成手術部位的軟組織出現粘連,同時還有肌肉萎縮、神經控制能力下降等不良影響。中國康復研究中心神經系統理學療法科主任劉惠林告訴《財經》,這不但延遲患者的復原時間,而且使社會付出大量的醫療成本。
在療法上,理念沖突也是針鋒相對。普通運動愛好者在遭遇運動損傷后,如果具備一定的醫學知識,很多情況下不需要看醫生。比如輕微扭傷,用冰敷一下,差不多48個小時后會緩解。但一位中國協和醫科大學畢業、在美國從事足外科研究的華裔科研人員認為,以中國公眾對運動醫學的了解水平,受了傷不去醫院就診可能會轉向傳統的康復治療,如正骨推拿、按摩、針灸等,這些方法可能會遷延治療,甚至造成二次傷害。
推拿、按摩、針灸,都是患者或躺或趴,由治療師來做,患者被動接受;運動康復是主動性治療,主要靠患者的運動。為了時刻提醒自己的患者,劉惠林在治療室的墻上,張貼著一段標語,“你們不是患者,是運動員;我們是教練兼隊醫。”
在美國,絕大多數康復治療都依照循證醫學的規范開展,是基于對人體運動的科學理解。
運動康復所屬的物理治療專業,門檻高,生源好,一般設在綜合性大學,有些甚至設立在醫學院,是研究生教育,學生必須像醫學生一樣,四年基礎課程+三年專業學習,然后考取執照才能上崗。
國內康復治療師的執業考試缺少嚴格的學歷和專業要求。一位公立醫院的副主任治療師說,“康復師屬于本專業的能有1%就不錯了,大部分是轉行過來的,學中醫的,學護理的?!?/p>
運動康復領域的人才主要由幾十所體育院校輸送。這讓前述華裔科研人員大跌眼鏡,無論在中國,還是在美國,體育類大學很難吸引到優秀生源。
更嚴重的是,即便門檻很低,還存在巨大的缺口。致公黨中央在2016年的全國“兩會”提案中指出,中國目前具有康復治療師專業技術資格僅約3.6萬人,每10萬人口只有2.65名康復治療師。歐美等國物理治療師的數量平均為60人/10萬人口,香港地區為36.4人/10萬人口。
即使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也處于窘境中。北京市衛計委康復護理處主管人員楊凱在去年舉行的北京市第一期康復治療師轉崗培訓班上透露,北京市康復治療師距離目標人數尚缺五分之四,希望通過開辦康復治療師轉崗培訓班等綜合舉措扭轉局面。
由于人才匱乏,公立醫院提供的康復程序過于簡單,不能給患者提供規范化、個體化的康復治療程序。這也和待遇相關。
北京健行者運動康復創始人李明威告訴《財經》,在醫院里,康復治療師和醫生是兩個不同的體系,治療師的待遇和地位,比醫生差很多,沒有處方權,比較尷尬。
由于收入不高,公立機構的一些治療師對患者敷衍了事;同時,一些康復訓練無需復雜儀器設備,有些治療師會與患者私聊,提供上門服務,轉化為私活兒。
沖破作坊式運營
貌似即將勃發的康復治療市場,卻堵塞在了瓶口——企業規模小,市場布局分散,運動康復診所、工作室等多處于單店經營的狀態。
如果要擴張,資本的力量必不可少。弘道在2017年9月,通過盡調和審核,拿到由清華旗下清控銀杏醫療基金和中融信托聯合投資的A輪數千萬元的融資,在這個領域是鮮有的融資案例。資本為何對運動康復持謹慎態度?
由于運動康復診所在國內尚處于早期階段,衛生主管部門缺少針對性的準入標準,只能按照通用的醫療機構管理條例,在場地面積、功能分區、科室及醫護人員配置等方面設置了一系列嚴格標準。全國拿到醫療牌照的運動康復診所尚不足10家,因此能夠進入資本層面操作的標的自然鳳毛麟角。
由于缺少康復治療標準,同一個患者,在不同診所的治療方所以法大不一樣。據一位北京運動康復診所的負責人介紹,北京很多運動康復工作室,都是體育院校的老師或者學生創辦的,憑借在體育系統的關系,初期以運動員為客源。一般來說,它們的投入都不大,不會買很多的專業設備。
第二,如果參照歐美國家的標準,運動康復是一個長周期、重資產的投入,回收周期比較長。田坦介紹,大部分資本希望在“3+2”的投資周期內迅速盈利,而運動康復可能是“5+2”甚至更長,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資本的投資顧慮。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到目前為止,很多運動康復診所并沒有找到清晰的商業模式,不明白到底怎么擴大規模。中復美復總裁及首席執行官李柯表示,尚未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商業模式,康復機構在各地拓展都需要根據當地的情況定制化。
就單個康復診所考量,日均服務人次是有天花板的。2015年,李明威從北京體育大學運動康復專業畢業,隨即創辦了一家運動康復中心,當時,他最擔心的問題是客源,如今患者多到有時治療師忙不過來,但一天接待二十幾位客戶,已是他的工作室的極限。
連鎖經營是條可行的途徑。美國的康復體系,就是以連鎖式的康復服務系統為主。在國內,擴張的雄心很快會撞到人才短缺這堵高墻。
2017年下半年,資本市場中流傳著一份中康美復的《商業計劃書》,稱將通過建立和特許經營等模式運營康復連鎖診所,到2021年在全國運營50家診所,融資目標是500萬美元。
如今半年已過,中康美復沒有對《財經》就融資進展的問詢予以答復。目前,中康美復旗下只有在北京的旗艦診所開業。其宣傳中主推的運動康復專家及其團隊,正是從弘道出來的。
合格的治療師跟不上,必然意味著康復質量和品牌口碑的打折。
由于有明顯的現金流,李明威的公司從創業后,很快就實現并保持著盈利狀態。李芳芳告訴《財經》,“錢不是問題,大多數運動康復診所都不著急融資,關鍵問題是缺人。”她的公司從德國聘請了六名康復師。
對于機構投資者來說,希望所投標的能夠快速復制商業模式,實現迅速擴張。兩方面并不合拍,至少目前,這個行業并不適合PE/VC機構的進入。
田坦透露,弘道的融資協議中,并未限定盈利時間,也沒有對賭條款,投資方與弘道方面有共同做長期產業投資的準備。
弘道現在干的一件事,就是與具備一定能力的治療師一起,用低成本合作成立基于社區的弘道復健工作室——它雖然不提供醫療服務,但作為弘道的延展機構,可以完成簡單的理療和訓練。
診所是核心,復健工作室到社區去提供基礎的康復服務,并把有醫療需求的患者導流到診所,診所把治療后期的患者導流到其家庭或者工作地附近的復健工作室。
這個過程也普及了運動康復理念。大多數患者心中還沒有形成康復治療的意識,以前是拿出錢做手術就不容易了,沒錢再做康復;現在是有錢,卻沒有意識到康復的重要性。
田坦認為,中國運動康復的最終出路是要走進社區。患者為了做一臺好手術能夠忍受奔波之苦,可是一個康復方案有時會持續長達半年,如果診所離家的距離太遠,患者就很難堅持。
2017年11月8日,原國家衛計委發布《康復醫療中心基本標準(試行)》及管理規范,明確鼓勵社會力量舉辦康復醫療中心。按照設定的標準,康復醫療中心的康復訓練總面積不能少于200平方米;未設置住院床位的,至少要配備五名衛生專業技術人員,其中至少一名醫師、兩名康復治療師。這樣的門檻并不高。
政策制定者的意圖很明顯,希望更多的社會資本能進入基層康復醫療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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